1
会议室里冷气充足,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。
李薇(Vivian)站在巨大的投影屏前,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一组复杂的数据模型上。她身着剪裁利落的Max Mara驼色西装,声音清晰冷静,不带一丝冗余的情绪。
“……所以,基于上述分析,收购案后的协同效应估值至少被低估了十五个百分点。对方提出的报价,不是在讨价还价,而是在质疑我们团队的专业能力。”她微微停顿,目光扫过长桌两旁神色各异的与会高管,最终落在主位的全球合伙人脸上,“我的建议是,驳回现有报价,重启谈判,底线在这里。”
她轻敲键盘,屏幕上跳出一个斩钉截铁的数字。
会议室里响起细微的抽气声。有人皱眉,有人暗自点头。合伙人詹姆斯沉吟片刻,终于露出一丝笑意:“Vivian,总是这么锐不可当。就按你的方案办。这个案子,你辛苦了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李薇颔首,收拾起桌上的平板电脑,动作流畅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,如同她此刻心弦拨动的胜利节拍。走出会议室,助理立刻迎上来,低声汇报接下来的日程。她是这里的女王,用专业、头脑和近乎苛刻的自律,在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搏杀出了一方天地。
然而,这份掌控感在下班后迅速消弭。
晚上八点,国贸三期楼下某家高级西餐厅,柔和的灯光和舒缓的爵士乐并未能缓解李薇胃里的轻微不适。餐桌对面,坐着一位母亲极力推荐的“优质男士”——某建材公司老板,头顶微秃,腹部微凸,腕间的金表格外晃眼。
男人切割牛排的动作略显粗鲁,目光像评估货物一样上下打量着李薇。
“李小姐条件确实不错,”他咂咂嘴,“年薪这个数,很厉害。不过嘛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熟稔,“女人嘛,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的。你看你,三十六了是吧?”
李薇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男人似乎毫无察觉,或者说毫不在意,继续滔滔不绝:“我呢,是家里独子,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。李小姐这个年纪……嗯,生育方面会不会有点困难?咱们要是谈的话,最好先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,确定还能生,最好能生儿子,这样我也好跟家里交代不是?当然,你要是愿意辞职安心在家调理身体,带孩子,我是没意见的……”
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油膜,黏腻地包裹住李薇的听觉。她看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,脑海里却闪过下午会议室里那个掷地有声、决定上亿项目的自己。
那一刻,荒诞感如同冰水,兜头浇下。
她所有的成就、所有的努力、所有的自我价值,在这个男人眼里,最终被简化成了两个字:生育。和一个冰冷的数字:三十六。
“王先生,”李薇放下酒杯,发出轻微的脆响,打断了他的宏图大论。她脸上甚至还维持着得体的微笑,只是眼底已结满寒霜,“谢谢您的款待。我想我们不太合适。至于您的皇位继承问题,建议您另寻高人。”
她拿起包,起身离开,留下那个男人错愕地僵在原地。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,但她脊背挺得笔直。
深夜,回到自己买下的高档公寓,窗外是璀璨却不温暖的都市夜景。手机屏幕上,母亲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,字里行间全是焦虑和催促。
她疲惫地闭上眼。白天会议室里的叱咤风云和晚餐时那句“还能不能生”交替闪现,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钝刀子,反复切割着她强撑多年的骄傲。
心灰意冷,莫过于此。
也许……母亲和那些七姑八姨说的是对的?她的战场,或许根本就不在这里。那个她曾经嗤之以鼻的、带着土腥气的选项,此刻竟显得有几分……真实?
深吸一口气,她拿起手机,拨通了母亲的电话。
“妈,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妥协,“您上次说的,去乡下姨妈家散心的事儿……我最近休年假,就去待几天吧。”
电话那头的母亲喜出望外,连声说好,仿佛她不是去散心,而是去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。
李薇挂了电话,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。去乡下碰碰运气?她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抹自嘲的笑。
那就,去看看吧。
2
电话那头,母亲的喜悦几乎要溢出听筒,仿佛她不是去休个假,而是去签一单能光宗耀祖的大合同。李薇听着母亲忙不迭地安排行程、叮嘱注意事项,甚至开始畅想未来“外孙”的模样,她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,心里那片荒芜的冰原又扩大了几分。
几天后,李薇的日默瓦行李箱的万向轮,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挑战——姨妈家门前那条被鸡鸭踱步、雨后还有些泥泞的土路。轮子陷在软泥里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她穿着一身浅米色的羊绒针织裙和同色系的小羊皮平底鞋(自认为已是极其“低调入乡随俗”的装扮),与周遭围着篱笆的菜园、踱步的土狗、空气中弥漫的柴火混合着牲畜的气味,格格不入。
姨妈是个嗓门洪亮、面色红润的农村妇女,一把抢过她的行李箱,毫不费力地提过门槛,那股麻利劲儿让李薇暗自咋舌。
“哎呀呀,薇薇可算来了!路上辛苦了吧?快进屋歇歇!”姨妈的热情像一团火,瞬间包裹住她,“瞧你这细皮嫩肉的,城里姑娘就是水灵!放心,到了这儿,包你吃好睡好,心情好!”
院子角落里有几只鸡在啄食,一只小土狗好奇地凑过来嗅她的鞋尖。李薇下意识地缩了缩脚。
接下来的两天,姨妈果然兑现了“吃好睡好”的承诺,土鸡土鸭、时鲜蔬菜轮番上阵。但“心情好”却迟迟未到。因为从第二天一早开始,姨妈的“主营业务”就正式上线了——相亲。
第一个登场的就是那位零零后“小鲜肉”阿哲。
见面安排在镇上新开的、装修得略显廉价的奶茶店。男孩确实如姨妈所夸,“俊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”,眉眼飞扬,穿着紧身T恤,勾勒出年轻蓬勃的身体线条。李薇沉寂已久的心,竟然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。昏暗的KTV包房里被油腻中年男评头论足的憋闷,似乎被眼前耀眼的青春照亮了些许。
她甚至开始胡思乱想:或许……找个赏心悦目的,简单点,也不错?自己又不是养不起。
男孩一开始还有些拘谨,叫了声“薇薇姐”,声音清亮。聊了没几句,大概是看李薇态度温和,穿着气质又不凡,眼睛越来越亮。
“薇薇姐,”他身体前倾,压低声音,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贪婪,“我看你开那车挺贵的吧?城里人都开那种?”
李薇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男孩顿时兴奋起来,眼睛放光:“我就喜欢车!特别是跑车!那款新出的XXX,姐你见过没?声浪绝了!要是能有一辆,开出去得多带劲!”他几乎是两眼放光地看着李薇,仿佛她不是个相亲对象,而是个能实现梦想的许愿池,“姐,你要是觉得我还行,咱俩处对象,你先给我买那车呗?我保证天天接送你,给你长脸!”
李薇端着奶茶的手僵在半空。刚才那一丝丝心动,瞬间被这番话砸得粉碎。她看着那张年轻俊朗的脸,忽然觉得无比索然无味。原来在这乡下,她吸引人的,首先还是她那“城里人”的身份和看似丰厚的荷包。
她勉强笑了笑,放下杯子:“车的事,还是靠自己奋斗买来的开着踏实。”
借口店里信号不好,她几乎是落荒而逃。第一次相亲,卒。
姨妈得知后,拍着大腿惋惜:“哎呀你这孩子!人家小伙子多精神!年轻人有点爱好怎么了?你又不是买不起!”但看李薇脸色不好,也没再多说,立刻又翻起了她的“资源库”。
“这个肯定行!踏实!能干!”姨妈信誓旦旦地推出了第二位选手——外卖小哥强子。
见面地点就在姨妈家的院子里,更“接地气”。强子确实如姨妈所说,黝黑结实,像一头矫健的豹子。他甚至有些刻意地穿了件紧背心,展示着自己苦练出的八块腹肌,笑容油滑中带着点讨好。
“李姐是吧?早就听姨妈夸你了,真是……一看就是文化人,跟我们大老粗不一样!”他说话语速很快,带着点市井的圆滑,“我在你们那大城市送了好几年外卖呢!XX区那片,我熟得很!哪家馆子好吃,哪条道近,门儿清!”
李薇微微点头,不置可否。
强子见状,立刻加大“推销”力度,胸脯拍得砰砰响:“李姐,说实在的,我就想找个像您这样有本事的。您要是看得上我,我啥都听您的!结婚后,家务我全包,孩子我带(虽然他并不知道李薇想不想生孩子),绝对不用您操心!我别的本事没有,就有把子力气,肯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!”
他话语里的“伺候”二字,让李薇极其不适。她看着他结实的身躯,听着他“美好”的承诺,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温馨的家庭画面,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。一个大男人,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“伺候”老婆?这和她欣赏的独立、进取的人格背道而驰。
她需要的是一个并肩的伙伴,哪怕只是在精神层面,而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附庸,或者一个……精心包装后的软饭男。
“谢谢你的好意,”她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表忠心,“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。”
强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似乎没料到这样的“优厚条件”还会被拒绝。
接连两次失败,姨妈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:“薇薇啊,你这眼光……是不是太高了点?这也不行的,那也不行的,你到底要找个啥样的天仙啊?”
李薇心里也憋着一股气。是她眼光高吗?还是这世界上的男人,不是肤浅得只看钱和貌,就是庸碌得只剩下了“务实”?
她烦躁不已,索性甩开姨妈,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村里溜达,试图让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风,吹散心头的郁结。
就是在这个时候,那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“沙——沙——”声,穿透了午后的宁静,像一只无形的手,牵引着她的脚步,走向那个敞着门的、堆满木材的院落。
她看到了那个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人。
3
那“沙——沙——”声像有种奇特的魔力,瞬间抚平了李薇心头的毛躁。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,透过半开的院门向内望去。
院子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木材,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原木清香。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,正躬身推动刨子。他的动作并不快,但每一次推拉都极稳、极沉,肩背的肌肉随着动作流畅地起伏,有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。阳光透过飞扬的木屑,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。他停下,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,轻轻抚过刚刚刨过的木面,像是在感受一件无价的珍宝,那侧脸轮廓分明,眼神沉静如水。
李薇的心,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。
这是一种与她过往认知里所有男性魅力都截然不同的吸引力。不是阿哲那种浮于皮相的青春张扬,也不是强子那种刻意展示的肉体力量,更不是职场精英们那种精于算计的锐利。这是一种沉静、扎实、专注于一事一物的深沉力量,带着土地的温厚和手工的温度。
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,抬脚迈进了院子。
“你好?”她试探着开口,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突兀。
男人没有回头,仿佛完全没听见。刨子沉稳的“沙沙”声依旧。
李薇有些尴尬,清了清嗓子,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:“师傅,打扰一下?请问……”
话没说完,男人终于有了反应。但他只是微微侧过头,目光甚至没有完全从手中的木料上移开,只是极快地、近乎漠然地扫了她一眼,然后——又转了回去,继续他手里的活计。
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,没有好奇,没有惊艳,甚至没有被打扰的不耐,只有一种全然的“无关”和“无视”。
李薇活了三十六年,在职场上叱咤风云,在生活中即便被嫌弃年龄也被承认“条件不错”,何曾受过这等彻底的漠视?一股火气“噌”地就冒了上来。
她盯着他那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背影,咬了咬唇。好,很好。乡下木匠,架子倒不小。
她转身,高跟鞋(幸好今天换了一双矮跟的)刻意在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响声,几乎是带着点赌气的意味,快步离开了这个院子。木屑的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,但此刻只让她觉得更加气闷。
晚上吃饭时,姨妈端上来一盆喷香的小鸡炖蘑菇,看她脸色不虞,试探着问:“下午逛哪儿去了?咋还不高兴了?”
李薇憋不住,带着几分讥诮开口:“就村东头那家,院子里堆满木头的。那木匠是谁啊?跟他问路,理都不理人,脾气可真大。”
姨妈“哦”了一声,一副“原来是他”的表情,随即摆摆手,压低了声音:“嗐!你说陈默啊?哎,你别招惹他。他那人就那样,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,眼里就只有他那点木头活儿。”
接着,姨妈凑近些,带着点分享八卦的神秘感:“而且啊,他不行。有老婆孩子的!不过他那老婆啊,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,嫌他穷,嫌这地方没出息,跟个外地跑生意的人跑了!留下个当时才丁点大的丫头片子。啧,也是个苦命人……所以薇薇啊,你相谁都不能相他,这不合适!”
原来如此。李薇心里的那点气闷,莫名地转化成了一丝复杂的情绪。原来不是孤傲,是遭遇变故后的封闭?但即便如此,他那无视的态度还是让她很不舒服。她下意识地将“木匠陈默”划入了“无效选项”的范畴,甚至带着点“难怪被老婆甩”的恶意快感。
然而,几天后的一次偶然所见,却悄然改变了她的看法。
那天傍晚,她沿着田埂散步,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在夕阳下像一片燃烧的海洋。远远地,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陈默背着一个小女孩,正沿着花田边的小路慢慢走着。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,手里举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,笑得咯咯响,正兴奋地趴在他爸爸耳边说着什么。陈默侧着头听着,那张平时总是没什么表情的、甚至有些冷硬的脸上,竟然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和纵容。他偶尔点点头,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。
夕阳的金光洒在这对父女身上,勾勒出一幅无比和谐、充满暖意的画面。女孩的笑声清脆悦耳,随着风传来。
李薇怔怔地站在原地,心里某个坚硬角落,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她忽然想起白天在姨妈家,看到邻居小孩哭闹着要买昂贵的玩具电动车,父母在一旁呵斥埋怨的鸡飞狗跳。而眼前这个沉默寡言、被妻子抛弃、看似一无所有的穷木匠,却用他宽阔的脊背,给了女儿一片最安稳快乐的天地。
那种专注,不仅仅是对木头,也是对女儿。
她心里对陈默的那点怒气,忽然间消散了大半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、更难以言喻的好奇和……一丝微不可察的触动。
但她拉不下脸再去那个院子。直到又过了两天,她心里那份好奇和某种莫名的牵引越来越强,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——只是随便走走,路过看看那小女孩而已。
她再次踏进了那个堆满木材的院子。
这一次,她刚迈进院门,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,从屋里飞奔出来,直直地扑向她,一把抱住了她的腿!
一个清脆又带着无限惊喜和依恋的声音响亮地喊道:
“妈妈!妈妈你终于回来了!”
4
那声“妈妈”像一道惊雷,猝不及防地在李薇耳边炸开。她整个人都僵住了,下意识地低头,对上一双清澈明亮、盛满了全然的喜悦和孺慕的大眼睛。
小女孩约莫五六岁,扎着稍微有点歪扭的小辫,穿着洗得干净但略显旧的小花裙子,正仰着小脸,死死地抱着她的腿,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。
“妈妈!丫丫好想你!”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快乐。
李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,又酸又麻。她瞬间明白了——这就是陈默的女儿。姨妈说过,他老婆跑的时候孩子还小,根本不记得母亲的模样,只知道妈妈“穿得很时髦”。而她这一身即使刻意低调也难掩质感和城市审美的穿着,成了小女孩辨认母亲的唯一标签。
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陈默。
他依旧坐在工作凳上,手里的刨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他没有看向这边,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,下颌似乎咬了一下。但他没有立刻出声呵斥女儿,也没有看向李薇,只是沉默地、近乎顽固地盯着手中的木料,仿佛那上面有着全世界最重要的谜题。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感,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传达出他内心的不悦和某种冰冷的抗拒。
李薇慌了神。她该立刻否认吗?对着这样一双纯净的、充满渴望的眼睛说“我不是你妈妈”?那该是多么残忍的摧毁。
就在她犹豫的这几秒钟里,丫丫已经开始兴奋地自说自话:“妈妈你看!爸爸给我做的小木马!还有这个,蝴蝶结!妈妈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好不好?丫丫会很乖很乖的!”
孩子的话语单纯而直接,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李薇心上。她看着陈默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背影,一股莫名的赌气和不忍交织在一起。
她深吸一口气,蹲下身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:“丫丫真乖……这个小木马好漂亮。”她选择了回避那个称呼,却没有立刻纠正孩子的错误。
丫丫却因为她的回应而更加确信无疑,兴奋地拉着她的手,叽叽喳喳地开始展示自己的“宝贝”——爸爸做的小凳子、捡来的漂亮石子、画得歪歪扭扭的画……李薇被迫扮演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角色,硬着头皮应和着,目光却不时瞟向那个沉默的男人。
他始终没有回头。只有宽厚的背脊透着一股冷硬的固执。
院子里,是丫丫欢快得像小鸟一样的声音和李薇略显局促僵硬的回应。角落里,是男人沉默如磐石般的身影和那若有若无的、压抑着的气氛。
这种诡异的三角对峙持续了将近半小时。李薇从最初的慌乱无措,到后来竟也渐渐被丫丫纯真的快乐感染,甚至生出几分心酸的爱怜。这孩子太渴望母爱了。
直到丫丫被邻居小孩叫出去玩耍,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,院子里瞬间只剩下她和陈默两人。
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。
李薇站起身,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,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。或许解释一下自己并非有意?或者问问孩子的情况?
她刚张开口,还没发出声音。
一直沉默如雕塑的陈默,终于动了。
他放下手里的工具,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道。他没有转身,依旧背对着她,只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传过来,像淬了冰的钉子,一字一句地砸进李薇的耳膜:
“你这样,会伤孩子的心的。”
这句话,比任何直接的斥责都更让李薇难堪。它瞬间撕开了她刚才那点自以为是“善意”的伪装,赤裸裸地指出了她的行为可能带来的残酷后果——给了希望再夺走,远比从未得到更残忍。
所有的解释和刚刚滋生的一点点温情瞬间冻结。委屈、愤怒、羞愧交织着涌上心头。他凭什么这样指责她?她明明是一片好心!难道要她当时就狠心推开孩子吗?
“我……”她想反驳,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。
陈默却不再给她机会。他重新拿起工具,那“沙沙”的刨木声再次响起,比之前更加沉闷、更加拒人千里。那声音分明就是在下逐客令。
李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最终咬了咬牙,转身快步离开。这一次,院子里飞扬的木屑不再让人觉得宁静,只感到无比的憋闷和难堪。
他简直是个不知好歹的冰山!活该他老婆跑了!——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,试图用愤怒掩盖那丝被说中的心虚和莫名的刺痛。
5
李薇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院子,陈默那句冰冷的警告和她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在耳边嗡嗡作响。羞愤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她。她一片好心,竟被如此曲解和斥责!那个男人,简直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,活该在穷乡僻壤里发霉!
她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姨妈家,面对姨妈关切的询问,只硬邦邦甩出一句:“以后别再跟我提那个木匠!”
接下来的两天,李薇刻意避开了村东头那片区域。她试图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姨妈乐此不疲安排的相亲上,仿佛要证明给自己看,选择多得是,绝不是那个穷酸又无礼的木匠。
姨妈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在镇上开农资店的老板,肚子比上次那个建材老板小点,但算计的眼神如出一辙,言谈间不停打探她在城里的房产和收入。还有一个是乡中学的老师,戴着厚厚的眼镜,说话倒是文绉绉,但三句话不离“我母亲说……”,活脱一个妈宝男。
李薇耐着性子周旋,心里却愈发空落落的。这些男人,要么精明市侩,要么庸碌乏味,他们看她,就像看一件标着价码的商品,或者一个能解决他们某种实际需求(传宗接代、改善经济)的工具。她甚至开始怀念起那个至少表里如一、把“我想要钱”写在脸上的小鲜肉阿哲。
这种令人沮丧的循环,让她不由自主地又会想起那个堆满木头的院子,想起那双专注抚过木材的手,想起夕阳下他背着女儿时那罕见的、柔软的侧影,以及……他那句该死的、却不断在耳边回响的警告。
“你这样,会伤孩子的心的。”
愤怒渐渐平息后,这句话开始显露出它锋利的边缘。她真的做错了吗?当时那种情况,立刻否认,看着那孩子眼里的光瞬间熄灭,难道就是对的?可扮演一个虚假的母亲,确实如他所说,是埋下了一颗更伤人的种子。
她烦躁地发现,自己竟然开始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他。
又过了两天,姨妈让她去村口小卖部买点东西。回来时,鬼使神差地,她绕了远路,又一次经过了陈默家附近。
她远远看到丫丫一个人蹲在院子外的篱笆边,用小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,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孤单。
李薇的脚步迟疑了。她想过去,又怕再次被那冰冷的男人驱赶,更怕看到丫丫期待又失望的眼神。
正当她犹豫不决时,丫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抬起头来。看到李薇,她的小脸瞬间亮了起来,丢下树枝就欢快地跑了过来,这一次,她没有直接扑上来喊妈妈,而是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,仰着小脸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,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确定,小声问:
“阿姨……你是我妈妈的朋友吗?”
这一声“阿姨”,让李薇的心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。看来陈默事后还是对孩子做了一些解释,尽管可能粗糙生硬。
李薇蹲下身,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:“嗯,算是吧。丫丫在画什么呀?”
“画蝴蝶!”丫丫见她态度友好,立刻又开心起来,拉着她去看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,“爸爸说,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,要等丫丫长大了才回来。”她说着这话,小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,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父亲给予的解释,但那双眼睛里,依旧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。
李薇看着她,忽然明白了陈默那句警告背后,不仅仅是不悦,更是一种笨拙的、对女儿的保护。他宁愿让孩子抱着一个遥远的、或许虚假的希望,也不愿她一次次经历认错人后的瞬间失落。这种方式或许不对,但这或许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,能想到的最好办法。
她正和丫丫说着话,院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陈默走了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小水壶。他看到李薇,脚步顿了一下,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,眼神依旧沉静,但比起上次纯粹的冰冷,似乎多了一丝复杂的警惕,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无奈?
他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走过来,把水壶递给丫丫:“喝水。”
然后,他的目光才落到李薇身上,沉默着,像是在等她先开口,或者等她离开。
这一次,李薇没有像上次那样感到被冒犯的愤怒。她看着他警惕又无奈的眼神,看着丫丫抱着水壶乖乖喝水的样子,忽然觉得有些理解了这个男人。
她站起身,迎着他的目光,语气平静地开口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恳:“陈师傅,上次的事,我很抱歉。我当时……没想那么多,只是不想让孩子当场难过。”
陈默似乎没料到她会道歉,怔了一下,审视地看着她,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,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完全褪去。他沉默了几秒,才低沉地开口,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,但少了几分尖锐:
“嗯。过去了。”
依旧是言简意赅,但这三个字,仿佛在两人之间那堵冰墙上,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这时,丫丫喝完了水,又把小水壶举给陈默,奶声奶气地说:“爸爸,阿姨说我的蝴蝶画得好看!”
陈默接过水壶,目光在李薇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,然后低头对女儿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尴尬,但已不再是剑拔弩张。
李薇知道该走了,她对着丫丫笑了笑:“丫丫真棒,阿姨下次再来看你画画好不好?”
“好!”丫丫高兴地点头。
李薇又看向陈默,他没什么表示,但也没有出言反对。
她转身离开,这一次,脚步不再像上次那样急促和气愤。阳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她回头看了一眼,陈默正牵着丫丫的手走回院子,父女俩的背影在日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,有一种平凡却坚实的暖意。
她心里那片冰原,似乎有一角,正在这乡下的阳光和木屑飞扬的院子里,悄然融化。
6
好的,这是接下来的情节发展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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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次短暂的、算不上愉快但至少破冰的接触后,李薇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起村东头的动静。她去小卖部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,路线也总是巧妙地经过陈默家附近。她告诉自己,只是有点惦记那个叫丫丫的小女孩。
她没再贸然进院子,有时远远看到陈默在干活,丫丫在一旁自己玩泥巴或看图画书,她会停下脚步看一会儿。那个男人沉默劳作的身影和女孩自得其乐的小小世界,构成一幅奇异的宁静画面,与她所熟悉的、充斥着电话会议、邮件轰炸和绩效指标的城市节奏格格不入,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。
偶尔,她会带一些城里买的、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或小饼干。第一次递过去时,陈默停下了手里的活儿,目光在她和零食之间扫了个来回,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。
“小孩子,不吃这些。”他声音硬邦邦的,带着一种固执的拒绝。
李薇的手僵在半空,有点下不来台。倒是丫丫,被那亮闪闪的糖纸吸引,怯生生又渴望地看着。
“偶尔吃一点没关系的,”李薇试图让语气轻松些,“你看,是正规牌子的。”
陈默没说话,只是沉默地看着她,那眼神仿佛在说“你们城里人的一套”。
正当李薇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冷硬的话时,他却意外地没再坚持,只是低下头,重新拿起凿子,闷闷地说了一句:“随你。”
这近乎默许的态度让李薇松了口气。她把零食递给眼巴巴的丫丫,小姑娘立刻欢呼起来,脆生生地道谢:“谢谢阿姨!”
从此,李薇的“路过”和偶尔的小礼物似乎成了被默许的行为。她依旧很少和陈默直接交谈,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他的木工世界里,仿佛她不存在。但那种无形的、冰冷的屏障似乎薄了一些。
她开始和丫丫有了更多互动。有时是教她认图画书上的字,有时是听她奶声奶气地讲爸爸给她做的新玩具。通过这些零碎的片段,李薇拼凑出更多关于陈默的生活:他的手艺在附近几个村都很有名,做的家具结实又好看;他话很少,但对女儿极有耐心;他每天都会按时给丫丫做饭,虽然可能只是简单的青菜面条;他晚上会就给丫丫读故事书,尽管可能磕磕绊绊……
这些发现让李薇感到一种奇异的心疼。这个男人,用他沉默而笨拙的方式,艰难地撑起了一个残缺的家。
一天下午,她又“路过”,看见陈默正对着一块形状奇特的木料发愁,比划了半天,似乎不知该如何下料。那块木料纹理很漂亮,但有个天然的扭曲弧度。
李薇看着看着,职业病有点犯。她走过去,保持着一个不至于打扰他的距离,开口道:“这个弧度,如果顺着它来做,是不是比强行取直更省料,也更好看?比如,做个弧形的花架或者小茶几的腿?”
陈默动作一顿,抬起头,第一次用正眼、带着点诧异和探究看向她。他似乎没料到这个“城里来的时髦女人”会对木料加工提出建议。
他没说话,但目光却顺着她的话,重新审视起那块木料,粗糙的手指在那天然的弧度上摩挲着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低沉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认可。然后,他不再犹豫,拿起墨斗,开始顺着木料本身的曲线弹线。
李薇没有再多嘴,只是安静地看着。他下料的速度明显加快了,那种凝滞感消失了。
自那以后,一种微妙的变化发生了。陈默依旧沉默寡言,但李薇偶尔提出的关于木料、设计甚至只是“这个做什么用”的简单问题,他不再完全无视,有时会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,有时则会用动作演示一下。
他甚至开始默认李薇的存在。她来时,他不会再露出明显的警惕或排斥。她给丫丫带东西,他偶尔会生硬地说一句“别太惯着她”,却也不再坚决阻止。有时她来得巧,碰上他做饭,他甚至会多下一把面条,虽然不会开口邀请,但会默许丫丫拉着她一起坐下吃一碗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青菜面。
这种沉默的、缓慢的接纳,像春雨一样,细细密密地渗入李薇干涸的心田。她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这短暂的、安静的时光。在这里,她不需要是那个雷厉风行的李总,不需要绷紧神经应付各种算计和打量。她可以只是她自己,一个安静的旁观者,甚至……一个逐渐被这片土地和这沉默父女所接纳的“阿姨”。
然而,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了。
这天,李薇刚走到陈默家院外,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高亢尖锐的女声,正在喋喋不休:
“……陈默啊,不是婶说你!你一个大男人,带着个丫头,总这么过也不是办法!人家王婶给你说的那门亲多好?隔壁村张家的,虽然是个寡妇,但人家能干啊,身体好,屁股大,一看就好生养!人家也不嫌弃你带个拖油瓶,愿意过来一起过,你还有啥不乐意的?难道还惦记着你那个跟人跑了没良心的?……”
李薇的脚步顿住了。她看到院子里,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妇女正叉着腰,对着埋头干活的陈默唾沫横飞。陈默背对着门口,手里的刨子一下下推着,动作比平时更重、更急,透着一股隐忍的烦躁。丫丫怯生生地躲在屋门后面,露出半个小脑袋。
那媒婆还在不依不饶:“你说句话呀!哑巴了?人家张家那边还等着回话呢!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!你难道真打算跟你这些破木头过一辈子?……”
李薇听着那些话,什么“拖油瓶”、“好生养”、“破木头”,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,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。
她深吸一口气,大步走了进去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在职场历练出的、不容置疑的冷静:
“这位婶子,麻烦您小点声,吓着孩子了。”
那媒婆被打断,惊讶地回头,看到衣着气质明显与村里人不同的李薇,愣了一下,随即眼里冒出探究和八卦的光:“你是……?”
李薇没理她,径直走到屋门口,把吓得有点发抖的丫丫轻轻揽到身边,然后转向那媒婆,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:“陈师傅的事,不劳您费心了。他有他的打算。”
媒婆上下打量着李薇,像是明白了什么,恍然大悟,脸上露出一种暧昧又略带讥讽的笑:“哦——我说呢!原来是有‘更好的’打算了?怪不得看不上张家寡妇了!也是,城里来的小姐是细皮嫩肉……”
“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!”李薇脸色沉了下来,打断她的话,“我和陈师傅只是朋友。但即便是朋友,我也觉得你不该这样逼他,更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那些难听的话。”
她的气场镇住了那个媒婆。媒婆讪讪地撇撇嘴,又瞟了一眼自始至终没回头、但刨木声已经停下来的陈默,嘀咕了一句“狗咬吕洞宾”,扭着身子走了。
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只剩下李薇,还有依旧背对着她的陈默,以及怀里轻轻依赖着她的丫丫。
李薇的心还在因为刚才的冲动和愤怒怦怦直跳。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,这似乎越界了。
她松开丫丫,有些尴尬地看向陈默的背影,张了张嘴,想解释点什么:“我……”
就在这时,陈默忽然转过了身。
他手里还拿着刨子,目光直直地看向她。那双总是沉静甚至冰冷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惊讶,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,有残余的烦躁,还有……一种深沉的、李薇看不懂的东西。
他就那样看着她,看了好几秒钟。
然后,他声音低沉沙哑地,清晰地说了两个字:
“谢谢。”
7
假期像指间的流沙,无声无息地滑向尽头。城市那头,助理已经发来了催促返岗的邮件,新的项目、会议、指标,像一张无形的大网,即将再次将她笼罩。李薇坐在姨妈家的小院里,望着远处如波浪般起伏的青山,心里却前所未有地乱。
这些天,那个堆满木屑的院子,那个沉默男人的背影,那个小女孩纯真的笑脸,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。她习惯了每天去“报到”,习惯了看他专注地打磨木头,习惯了丫丫欢快地叫她“阿姨”,甚至习惯了他偶尔瞥过来的、短暂却不再冰冷的眼神。
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、平静而扎实的情感,在她心里悄然滋生。她意识到,她可能对这对父女,尤其是那个像山一样沉默的男人,产生了超越同情和好奇的好感。
一个大胆的、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成型。她拥有足够的财力和社会资源,为什么不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?这或许,也能成为她逃离那种令人窒息的城市循环的一个契机?
最后一天,阳光正好。她再次来到陈默的院子,心跳得有些快。丫丫在屋里睡午觉,只有陈默在院子里打磨一个即将完工的小木柜,阳光洒在他汗湿的古铜色脊背上,泛着健康的光泽。
“陈默。”她开口,声音比平时更软一些。
陈默停下动作,转过身,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,看着她,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,似乎在等待她说明来意。
李薇深吸一口气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富有吸引力:“我的假期结束了,明天就要回城里了。”
他目光微微动了一下,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,表示知道了。
“这些天,谢谢你和丫丫。”她顿了顿,鼓足勇气,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有件事,我想和你商量一下。”
陈默沉默地看着她,示意她在听。
“我很喜欢丫丫,也……很欣赏你。”她的脸颊有些发烫,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,“我知道你们在这里生活不容易。我在城里的条件还不错,有宽敞的房子,好的教育资源,更好的医疗条件。如果你愿意……我可以接你和丫丫一起去城里生活。工作的事情你不用担心,我可以安排,或者……你即使不工作,我也完全有能力让你们过得很好。”
她几乎拿出了谈判桌上敲定方案的架势,抛出了她认为无人能拒绝的优厚条件——一个摆脱贫困乡村、跻身大都市的阶梯,一份无忧的物质保障。她甚至隐隐期待着,看到他眼中出现惊讶、感激,或者至少是动摇。
然而,陈默的反应却像一盆冰水,从头浇下。
他脸上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一瞬,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,掠过一丝清晰的诧异,随即沉淀为一种李薇看不懂的、深沉的平静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移开目光,望向院子里那棵老槐树,望向更远处层叠的稻田和山峦。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转回头,目光重新落在李薇脸上,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。
“李小姐,”他的声音低沉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她,“谢谢你的好意。我和丫丫,已经习惯了这片土地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他的工具、未完工的木柜、这个虽然简陋却充满他心血和气息的院子,继续说道:“大城市很好,但不是我们的地方。这里的木头有这里的脾气,这里的风和水,养这里的人。丫丫在这里长大,挺好。”
他的拒绝,如此平静,却又如此彻底。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挣扎,仿佛她提出的不是通往繁华世界的门票,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建议。
李薇彻底愣住了。她预想过各种反应,唯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干脆的拒绝。她引以为傲的筹码,在他眼里,竟然一文不值?一种巨大的失落和难以理解的情绪攫住了她。她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最终,她只能勉强维持着体面,点了点头,声音有些干涩:“我……尊重你的选择。明天我走了,保重。”
第二天,姨妈絮絮叨叨地送她到村口。就在她的车即将发动时,一个高大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小身影出现在了路口。
是陈默和丫丫。
他依旧没什么话,只是对李薇点了点头。丫丫跑过来,眼睛里噙着泪花,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:“阿姨,你还会回来看丫丫吗?”
李薇心里一酸,蹲下来抱了抱她:“阿姨会想你的。”
丫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,塞进李薇手里:“阿姨,送给你。”
李薇接过,小心地放进口袋。汽车发动,缓缓驶离。她从后视镜里看到,那父女俩一直站在村口,越来越小,直到变成视野里的两个黑点,最终消失不见。
车开上盘山公路,压抑的情绪才慢慢释放出来。她想起那张纸,拿出来,轻轻展开。
纸上是用蜡笔画的画。线条稚嫩,颜色鲜艳。画上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,开心地牵着一个高大男人的手。而在小女孩的另一边,还有一个穿着漂亮裙子、头发卷卷的女人,也牵着小女孩的手。三个人的脸上,都画着大大的、灿烂的笑容。画的左上角,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。
一瞬间,李薇的视线模糊了。
这张粗糙的童画,像一道暖流,猛烈地冲撞着她的心扉。那上面画的,分明是她潜意识里渴望却未能说出口的图景——一种完整的、温暖的、彼此依靠的“家”的感觉。这种感觉,是她在无数个高端项目庆功宴上、在奢华却冰冷的公寓里,从未体验过的。
这张画,和她离开时陈默那沉默却坚定的背影,在她回到城市后的几个月里,反复在她脑海里交织出现。
她重新投入了高速运转的工作,穿着昂贵的套装,出入高档写字楼,签署着数额巨大的合同,享受着下属敬畏的目光。然而,她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到一种空虚。城市的喧嚣和繁华,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填充她内心的某个角落。那张稚嫩的画,像一颗种子,在她心里生根发芽,不断提醒她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——宁静、踏实、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温暖。
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,她站在落地窗前,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,忽然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决定。
她拿起电话,拨给了猎头和她的直属上司,平静地提出了辞职。不顾公司的挽留和同行愕然的眼光,她以惊人的速度办理了交接,卖掉了那间昂贵的公寓,处理掉了大部分名牌衣物和奢侈品,只留下一些必需品。
她想要的,不再是这些了。
初秋的午后,阳光和煦,乡下的村落依旧宁静如昔,时光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。突然,一阵与乡间土路格格不入的、沉稳的汽车轮胎压过地面的声音,由远及近,打破了这份宁静。
一辆看起来风尘仆仆但依旧难掩其款的SUV,停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。
车门打开,一个身影走了下来。她穿着利落的休闲装,剪短了头发,肤色比几个月前健康了些,少了些都市精英的凌厉,多了几分沉静和从容。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,目光投向那条熟悉的、通往村东头的小路。
李薇,回来了。
这一次,她不是来休假的,而是想真正尝试一下,另一种生活的可能。
全文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