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晚拉着那个小小的旧行李箱,站在楼道里。午后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,也照亮了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。
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扇门。
电梯下行,失重感轻微地拉扯着胃部。逼仄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,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和行李箱轮子细微的嗡鸣。
直到走出单元门,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,她才真正有了一种脱离的实感。那股家里特有的、混合着消毒水、中药和饭菜的味道被彻底甩在了身后,取而代之的是夏日午后燥热的空气,夹杂着小区绿化带里草木的清新气息。
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却被那过于强烈的自由感呛得微微咳嗽起来。十年了,她出门的范围大多是医院、菜市场、药店,像这样毫无负累地站在阳光下,竟让她感到一阵陌生的眩晕。
该去哪?
这个念头浮起,带来一瞬间的茫然。娘家?早在当年她执意要照顾沈逾时,就和心疼她的父母兄嫂闹得很僵,这些年几乎断了来往,她没脸回去,也不想回去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子。朋友?十年的自我封闭,早已疏远殆尽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。她拿出来看,是银行的余额提醒短信。那串微薄得可怜的数字,是她这十年省吃俭用,从牙缝里抠出来,准备给沈逾买最新康复器材的。
讽刺至极。
她收起手机,目光落在那个旧行李箱上。所有的家当,都在这里了。
也好。轻装上阵。
她拉着箱子,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区外的街道走着。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孤单地投射在滚烫的水泥地上。路过一家房产中介,玻璃门上贴满了租房信息。
她的脚步停住了。
看了半晌,她推门走了进去。冷气扑面而来,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中介是个年轻小伙子,正低头玩手机,见她进来,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,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T恤和那个旧行李箱上扫过,又垂了下去,语气敷衍:“租房?”
“嗯。”林晚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最便宜的,单间,能马上入住的那种。”
小伙子在电脑上敲了几下,报了几个价格。
林晚沉默地听着,心里飞快地计算着那点可怜的存款。最终,她指着一个最偏僻、价格最低的老破小小区:“这个,能带我去看看吗?”
半小时后,林晚站在了一个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单间里。房间很小,只有一张旧木板床,一个摇晃的桌子,墙壁有些斑驳,空气里有淡淡的霉味。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,在走廊尽头。
和她刚刚离开的那个窗明几净、她打理了十年的家,天壤之别。
中介小伙子靠在门框上,玩着手机:“就这条件,押一付三,最少租半年。行就行,不行拉倒。”
林晚环视着这个小小的、破败的空间。窗外能看到隔壁楼晾晒的密密麻麻的衣服,像万国旗。
这里没有沈逾,没有无止境的照料,没有令人窒息的压力和冷漠。
她点了点头,从那个旧钱包里,数出厚厚一沓各种面额的钞票,递了过去。那是她原本计划给沈逾买一个更好一点的按摩仪的。
“就这里。”
手续办得很快。拿到钥匙,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,林晚把行李箱拖了进去。
房间很小,她几乎转不开身。她走到窗边,推开积着灰尘的窗户,嘈杂的市声瞬间涌了进来,夹杂着隔壁炒菜的油烟味。
她靠在窗边,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和车流。没有人知道,这个看起来疲惫又普通的女人,刚刚亲手埋葬了自己过去的十年。
她从行李箱里拿出那本厚厚的旧账本,翻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借款记录。每一笔,都记录着她的辛酸和沈逾的“恩情”。
她拿起笔,在新的一页,用力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。
然后,在收支项里,缓缓写下: 【收入:自由。】 【支出:十年青春,一颗真心。】 【余额:未知。】
写完,她合上账本,长长地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。
肚子咕咕叫了起来。她才想起,从早上到现在,她颗粒未进,为沈逾准备的那一桌丰盛菜肴,她一口都没尝到。
她拿起钥匙和手机,锁上这扇崭新的、属于她一个人的门,下楼。
巷子口就有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摊,香气扑鼻。她走过去,看着摊主熟练地摊饼、打蛋、刷酱。
“姑娘,要加点什么?火腿肠?里脊?”摊主热情地问。
林晚愣了一下。十年了,她做饭首先考虑的是沈逾的病情需要忌口什么、营养要搭配什么,早已忘了自己的口味。
她看着琳琅满目的配料,忽然指了指辣酱:“多放点这个。”
捧着热乎乎、夹满了辣酱和薄脆的煎饼果子,林晚站在陌生的街头,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。
辛辣的味道瞬间刺激着味蕾,霸道而直接,冲得她眼眶发热。
真辣。 但也……真痛快。
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,吃得额头冒汗,嘴唇红肿,却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团棉花,似乎被这辛辣冲开了一丝缝隙。
晚上,她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,翻来覆去。没有沈逾偶尔痛苦的呻吟,没有需要她半夜起来查看的情况,四周是陌生的寂静,反而让她有些不习惯。
她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,在黑暗中慢慢勾勒出陌生的形状。
未来该怎么办? 那点存款支撑不了多久。她需要尽快找到工作。可是,十年空白期,三十五岁的年纪,她能做什么?
设计……怕是早就忘光了。别的……她还能做什么?
迷茫和恐慌像潮水般涌来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她猛地坐起身,摸索着打开灯,从行李箱最底层,翻出了那本夹着设计草图的旧账本。
她抽出那张泛黄的草图,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稚嫩却充满灵气的线条。
真的……忘光了吗?
她找出一支快要没水的笔,就着昏暗的灯光,在账本的空白的背面,尝试着画下一根线条。
手很生,线条歪歪扭扭。
她皱紧眉,毫不气馁地擦掉,再画。
一遍,两遍……
直到那根线条终于变得流畅而肯定。
她看着那根线,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眼神明亮、充满自信的自己。
夜很深了。 破旧的小单间里,灯光亮了一夜。
破旧的小单间里,灯光亮到了后半夜。
林晚伏在摇晃的书桌上,账本空白处已经被各种歪歪扭扭的线条和涂改痕迹占满。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着那支快没水的笔,关节有些发白僵硬。
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。
脑子里不是没有想法,可手就是不听使唤。画出来的东西要么僵硬死板,要么比例失调,和当年信手拈来的灵气天差地别。十年没碰,手感早已生疏得可怕,行业的潮流、软件的更新更是天方夜谭。
她烦躁地揉掉又一团废纸,扔进脚边越来越高的纸堆里。
靠这个吃饭?简直是痴人说梦。
现实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热血。她关上台灯,把自己摔进坚硬的木板床,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色微明。
第二天一早,她就被隔壁租客上班的动静吵醒。简单洗漱后,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下乌青、面色憔悴的女人,用力拍了拍脸颊。
没时间自怨自艾,生存是第一位的。
她翻出手机,开始浏览招聘网站。筛选条件很现实:包吃包住,或者靠近她这个破出租屋,对学历和工作经验要求不高。
服务员、保洁、超市理货员、后厨洗碗工……一条条招聘信息映入眼帘,每一个看起来都能立刻解决她的温饱问题,却也每一个都在无声地提醒她,她这十年把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。
她深吸一口气,开始一个个打电话过去。
“您好,我看到你们在招聘服务员……” “年龄?哦,我三十五了……” “有相关经验吗?……没有,但我能学,我能吃苦……” “……”
大多数电话听到她的年龄和空白的工作经验,就委婉地拒绝了。少数让她去面试的,地点偏远,或者工作时间长得吓人。
一天下来,毫无收获。
傍晚,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出租屋楼下,正好碰上房东太太来收水电费。那是个精干的中年女人,打量了一下她空着手回来,了然地撇撇嘴:“工作不好找吧?你这年纪,又没个一技之长,难哦。”
林晚没说话,默默数出零钱递过去。
房东太太接过钱,数了数,忽然又想起什么:“哎,对了,巷子口那家‘好味面馆’,你看到没?好像贴了招工启事,就是帮厨,估计就是洗菜剁肉揉面啥的,累是累点,但管两顿饭。你去问问?”
林晚道了谢,犹豫了一下,还是朝着巷子口走去。
“好味面馆”店面不大,看起来有些年头了,门口一口大锅熬着骨头汤,热气腾腾,香味浓郁。玻璃门上确实贴着一张红纸,写着“招帮厨一名”。
她推门进去,正是饭点,里面坐满了食客,人声鼎沸。一个系着油腻围裙、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满头大汗地守在锅灶前,手脚麻利地下面、捞面、浇头,看到她进来,粗声粗气地喊:“吃什么自己找地方坐,墙上有菜单!”
“老板,我……我看到您这招帮厨?”林晚有些局促地开口。
老板百忙之中扫了她一眼,手上动作没停:“嗯。后厨帮忙,洗菜、和面、剁肉馅、打扫卫生,活儿杂,时间长,早上五点得来,晚上收拾完得八九点了。一个月三千五,管早午饭。能干吗?”
早上五点到晚上八九点……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时间。三千五,在这城市也就刚够她付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费。
林晚的心沉了一下。这和她在医院做护工照顾沈逾的强度差不多,甚至更耗体力,而报酬……
见她犹豫,老板有些不耐烦:“干不了?干不了算了,我这急着要人呢!”
“我干。”林晚几乎是脱口而出。先活下去,才有资格想别的。
老板这才正眼看了看她,似乎有点怀疑她这瘦削的身板能不能扛住:“真能干?这可都是力气活,不是你们女人家绣花。”
“我能干。”林晚重复了一遍,语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。照顾一个瘫痪病人十年,别的没有,力气和耐力她有的是。